Monday, November 12, 2012

散文 - 回家


創作是創作人渴望的投射,張陶是S內心渴望的投射每人對家的認知都不同
S希望有一小爿讓自己能完全放鬆的寧靜地
花香,青草味,濕泥,微風,寧靜

回家
2012年炎夏



—陳明—


下了地鐵,上到大堂,掏出八達通,拍一下感應器然後直上電梯。這路線陳明每天走兩次,稍有不同的,是早上從地面走到地底,晚上是從地底走上地面。他熟悉得知道從地鐵車門走至扶手電梯需要三十八步,甚至認為,某一天看不見了,也能走得順利。這一小段路很擠擁,剛開始走時陳明有點不習慣,對不論早晚也多得像蟻窩般的人潮很是煩厭,但漸漸,很快的,他習慣了,甚至莫明地生出一種依戀,在肩膀的包圍碰撞下,才感覺到自己正存在。

但今天有點不同,今天肩膀所受到的碰撞比以往多,短短三十八步的路程也走得比較慢,大堂的空氣也比較悶焗混濁,扶手電梯剛從斜轉平,陳明就夾緊雙臂,盡量縮小自己的橫向面積,從人與人之間中一點點空隙中鑽過去,希望快點回到在登打士街的家。





陳明的家在天水圍,在登打士街租一格房間只是為了方便。他討厭把時間花在無意義的通勤上。剛搬去時,他認為選對了地方,從這裡前往任何一個地區都快捷容易,不用再不停地轉車。但過了一星期,他就覺得這選擇是錯的,每天上下班時所遭受的人潮擁逼,跟以往在漫長的車程中當沙甸魚其實沒多大的分別,他以為換個地方就可以減短回家的路,沒錯,路程的確是縮短了,但所花的時間並沒有縮減。



以往在天水圍的輕鐵站走回家,尚可以吸一口新鮮空氣,在這裡,他還得忍受各式各樣的廢氣、塵埃、懸浮粒子。陳明突然覺得有點窒息,他加快腳步,側身越過數對青年男女,只想快點爬上樓梯,他想看見天空,他想吸一口可能比較新鮮的空氣。但天空好像不太想看到陳明,明明兩面樓梯一面人潮走向下一面人潮走向上,但偏偏就有數個盲眼的旅客逆流而下而且偏偏要朝著陳明。明明是順流的陳明,突然變了趕著產卵的鮭魚。



像方大同的歌唱的那樣,好不容易,好不容易,終於爬到終點,陳明終於能吸到一口比較新鮮的空氣,但其實並不是那麼的新鮮,不過是剛進入夏天,空氣卻悶熱得像炎夏裡,快要下雨的時候。接下來,他看到一叢叢色彩繽紛的人頭,他還要繼續應付一群群人潮。出了地鐵,直走,右轉,前面的一條大直路,是旅客的天堂,也是陳明的地獄。



首先迎接陳明的,是一列排開的派傳單人員,他們把手上的單子俐落地遞到陳明面前,陳明不接,他們的手腕就輕輕向下扭一圈,像太極那麼的溫柔,就放到後面的人的跟前。日式放題、低息借貸、羽絨開倉……終於,陳明快要走出十八銅人陣,但最後一個銅人功夫未精,輕輕的在陳明臂上劃出個血口子。



然後一整團帶著紅色團帽旅客出現在陳明面前,他撥開一個紅帽子,卻又是一個紅帽子,在撥開數個紅帽子後,在面前還是一團紅帽子,陳明想要從旁邊突圍而出,但原來這些紅帽子也是盲的,根本看不到被他們夾在中間的陳明。陳明像進了洗車房的車子一般,被兩個圓桶大刷子慢慢的,從頂至踵的洗刷一遍後,才乾乾淨淨的走出車房。



好不容易,好不容易,陳明終於走到轉角處,他走出馬路想避開那二十四小時都站滿人潮的小食店,但數頭紅了眼的鬥牛怒叫了一聲再放了個臭屁就揚塵而去,陳明來不及閉氣,吸了一口污氣,不由得地猛烈咳嗽起來,又無奈地再踏上行人路。陳明低頭咳嗽時,看見了佈滿腳下的竹籤,沾著咖喱汁的紙巾和瀉了一地的珍珠奶茶,只得像芭蕾舞者一樣跕著腳走。臭豆腐、芝士薯條、雞蛋仔的香氣逐一鑽進陳明的鼻孔後,他終於回到自己所租的那幢大廈,這近三百米的路程,陳明走了近三十分鐘。



踏進家門,陳明把公事包隨手一甩,立刻從冰箱拿出一罐汽水,猛地灌下半罐,存滿一胃的二氧化碳然後「噁」的一聲一絲不剩的排出來。他坐到沙發上,稍稍撥開堆積在茶几上的薯片袋和吃剩的杯,把腳放到那一小片空位,伸展一下,電話就響了。



「喂?張陶嗎?當然記得!你的名字這麼特別怎會不記得?甚麼?去你的新家坐坐?新界?吃你種的有機菜?哦……哦,也好。其實我也搬了家,不住天水圍了,我家附近有很多娛樂場所,也有很多餐廳,也可以在我家打遊戲機聚舊。好,再聯絡吧!」掛掉電話,陳明拿起遊戲機,變成勇者,進入戰場殺敵。





—張陶—

每一次,張陶也是坐在左邊靠窗的位子,他知道左邊的風景變化多,河流小溪、茂林修竹,尚在耕作農地、荒廢掉的農地,都像走馬燈般逐一的跑過車窗。每一次,張陶也是最後一位乘客,搭至總站才下車。「謝謝司機。」「不客氣,不過很少人會選擇這些偏僻的地方,一點也不方便。」「這裡寧靜,明天見。」一下車,迎向張陶的,是一陣初夏的的微風,不久前該是下了一場微雨,風中滲著一絲幾乎只有狗隻才嗅得到潮濕草腥味,不過張陶搬來已一段時間,鼻子已回復靈敏。



不遠處的草叢邊,隱約的看見一條羊腸小徑,那是張陶每天進出的路。張陶輕輕的踏上那條小徑,小心地只踩在黃色,沒有長草的地上,不希望誤傷路邊任何一朵小花。那些小花們像個宮女,時而嬌俏地稍稍低頭,時而佻皮地輕輕舞動,也像畫家們手中的調色盤,更像女孩們的眼影胭脂盤,紅嫩繽紛。這畫般的路邊,和似有若無的花香昧,讓張陶有拿起相機拍下的意欲。



忽然他想起,忘了買電池和新的牙刷,但現在再進市區太費時間,而且張陶也不打算回頭,忘了就忘了吧。那時當家人友人知道自己要搬到這僻靜的地方時,都說他找自己麻煩,又列出一大堆缺點和不便的事情,但張陶不以為然,他只希望在平日的忙碌煩囂中,盡量多偷一點時間,享受自然。搬進以後,張陶很快就認為自己做對了決定,雖然花在乘車的時間增多了,但比起以前,在短暫車程中所懷著的厭惡心情,在現時漫長的車程中,卻是熱烈的期待,期待回到那只屬於自己的陶花源。



羊腸小徑還不見盡頭,張陶卻逕自左轉,走進旁邊一大片野草叢中。野草叢茂密高大,頂端觸及張陶的耳珠子,像母親溫暖的羊水那樣,包圍著張陶。他走進野草叢,並不是為了抄近路,而且為了感受沐浴在青草氣中的感覺,他幻想自己是稻穗寓言中的柏拉圖,在茂密的麥田中前進,撥開一叢又一叢的麥穗,像在追尋未來,一個未知的未來。女孩子總盼望能享受一次牛奶浴,說那能舒解身心,張陶想不如邀請她們來個青草浴,更能洗滌心靈。



走出了野草叢,眼前是一片較空曠的林地,前方不處,有一小個正方形,那是張陶的目的地。又一陣風吹來,這次除了青草味,還夾雜一些細小的沙子,輕輕的打向張陶的臉,張陶下意識的摸一下臉頰,不覺得任何痛楚,在這裡,連沙都是溫柔的。他乾脆脫下鞋子襪子,赤著腳,貼著旁邊的矮草叢繼續往前走。張陶伸出手,指尖輕輕地逐一撫過飄揚的葉尖,像個在紅館開演唱會的紅星,張開手邊跑邊掃過觀眾席,跟千萬人握手。



腳下的觸感漸激變得濕潤,數步前還是乾躁的石沙子路,數步前張陶還覺得腳底有一點刺痛,數步後因為漸走近小溪邊,土壤也變得細膩濕滑。張陶停下來,閉上眼,張開腳趾,抓抓泥土,從每個毛孔感受濕土的鬆軟緊密,也細細地的聆聽溪水與石頭交擊出來的淙淙水聲。張陶提著鞋子,又提起褲管,跕著腳橫過小溪,輕輕地避開水中的蝌蚪小魚。他左捏捏右瞧瞧,近三百米的路程居然走了近半小時。

打開家門,張陶抖一抖腳底下的泥土,放好外套背包,從包裡拿出一卷畫卷時,順手拈走沾在包上的一小片葉子。張陶把畫掛在客廳的牆上,畫上是淡淡的水墨,描繪一家在深山中茶寮,旁邊提著陳繼儒在《小窗幽記》中對聯「凈几明窗,一軸畫,一張琴,一隻鶴,一甌茶,一爐香,一部法帖;小園幽徑,幾叢花,幾群鳥,幾座亭,幾拳石,幾池水,幾片閑雲。」他滿意的點點頭,然後悠悠哉哉地到廚房煮開水,泡一壺龍井。屬綠茶類的龍井,製作過程是所有茶類中最少的,所遭受的改變也是最少,張陶喜歡龍井,就是愛它最接近原貌。一口熱茶下肚,每個毛孔都舒服得軟攤下來。然後張陶撥了一通電話。

掛電話後,沒人說話了,像舞台劇快要開場前的寧靜,然後夜幕一罩,星星上場了,月亮也上場了,夏蟬開始唱歌,青蛙也開始說對白。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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